@      陈尧佐这三首巅峰之作,言简意丰,是“一榻坐临水”的最佳注解

你的位置:9游账号是什么 > 新闻动态 >

陈尧佐这三首巅峰之作,言简意丰,是“一榻坐临水”的最佳注解

北宋景德四年(公元1007年),深秋。郑州的风,已经带上了黄河渡口特有的凛冽寒意。对于知州陈尧佐而言,这一年的秋天似乎比往年更长,也更冷。朝堂之上的风波刚刚平息,那些错综复杂的人事纠葛,如同蛛网般缠绕在他的心头。他并非不善于此道,作为名满天下的“三陈”之一,陈尧佐的才干与抱负,早已在帝国的官僚体系中得到了证明。但他终究是个文人,一个骨子里浸透了山水清气的蜀地才子。

这一日,公务的间隙,他独自一人,登上了那座立于林木之顶、俯瞰波光的浮波亭。他需要一个喘息的瞬间,一个能让灵魂暂时脱离躯壳,与天地精神往来的所在。风吹过亭子的飞檐,发出空旷的回响。他扶栏远望,碧波如玉,寒气四起,瞬间隔绝了身后那座城市的喧嚣与尘埃。那一刻,他心中盘桓已久的压抑,仿佛被这无边的水光与寒气涤荡一空。一个问题在他脑海中浮现:在这浮沉宦海中,一个人,究竟该如何安放自己那颗渴望宁静的“片心”?

这并非一个轻松的叩问,它贯穿了陈尧佐的一生,也凝结成了他笔下那些言简意丰的诗篇。它们是他在不同境遇下的心灵回响,是他在“红尘”与“林泉”之间挣扎、求索、最终达成和解的见证。

《郑州浮波亭》

碧玉波光四面寒,虚空簷宇出林端。尘埃未到交游绝,绕座扁舟与钓竿。

《潮阳作》

静院莺啼竹,幽阑蝶在花。登临转惆怅,斜日两三家。

《游湖上昭庆寺》

湖边山影里,静景与僧分。一榻坐临水,片心闲对云。树寒时落叶,鸥散忽成群。莫问红尘事,林间肯暂闻。

这三首诗,如同三面镜子,映照出一位北宋士大夫内心世界的三种维度:理想的栖居、现实的落寞,以及最终寻求安宁的路径。而那句“一榻坐临水”,便是贯穿这一切的题眼,是陈尧佐为自己,也为后世无数在尘世中奔波的灵魂,找到的最佳注解。

浮波亭上

让我们将目光再次拉回到郑州那座浮波亭。陈尧佐在这里写下的,不仅仅是一首纪游诗,更是一份构建理想空间的宣言。

“碧玉波光四面寒,虚空簷宇出林端。”

开篇十字,已然将一个高洁、孤悬的世界展现在我们眼前。想象一下那个画面:亭子并非建于平地,而是高踞于树林之巅,仿佛是从尘世间凭空生长出来的仙家居所。一个“虚空”二字,用得石破天惊。它描绘的不仅是亭子高耸的物理姿态,更是其精神上的超拔与空灵。它仿佛悬浮于天地之间,下方便是滚滚的绿浪林涛,四周则是清冷如碧玉的水光。

这里的“寒”,不是刺骨的严寒,而是一种清澈心脾的凉意。它是一种结界,一种气场,将外界的热浪、喧嚣、人声鼎沸,都隔绝在外。这种感觉,对于一个终日处理繁杂政务的官员来说,是何等的奢侈与渴求。

如果说前两句是构建了一个物理上的“世外桃源”,那么第三句“尘埃未到交游绝”,则是对这个空间精神属性的精准定义。这里的“尘埃”,是佛家语,更是文人语,它象征着一切世俗的纷扰、官场的劳碌、人情的羁绊。陈尧佐说,这个地方,是“尘埃”到不了的。因为物理上的高远与隔绝,那些迎来送往的“交游”也自然断绝了。

一个“绝”字,读来没有丝毫的怨怼与悲伤,反而充满了一种如释重负的快意。这是一种主动的选择,一种对清静的捍卫。陶渊明说“结庐在人境,而无车马喧”,那是一种“心远地自偏”的境界;而陈尧佐的浮波亭,则更进一步,它在物理形态上就实现了这种“远”,为心灵的安顿提供了一个坚实的物质基础。

最后一句“绕座扁舟与钓竿”,是点睛之笔。它让前面营造的那个高远空灵的仙境,瞬间落到了实处。扁舟与钓竿,这是典型的隐逸符号,是与水相关的最朴素、最自由的生活方式的象征。它们就静静地停靠在亭子周围,不是奢华的摆设,而是随时可以取用的器具。这暗示着,诗人并非仅仅是来此登高远望的过客,他已经将自己融入了此情此景,他正在享受,或者渴望享受这种与水为伴、垂纶而忘机的清闲生活。

《郑州浮波亭》所描绘的,是陈尧佐内心深处那个最完美的精神避难所。它高洁、独立、宁静,并且触手可及。这是他为自己设置的一个理想坐标,一个在宦海风波中可以时时回望的心灵故乡。

登临惆怅

然而,理想的构建往往与现实的境遇形成巨大的张力。如果说《郑州浮波亭》是陈尧佐心中的一处“高光”,那么远在千里之外写下的《潮阳作》,则泄露了他内心的一片“阴翳”。

潮阳,在宋代是岭南的偏远之地。韩愈当年“夕贬潮阳路八千”,早已为这片土地染上了一层谪官迁客的悲凉色彩。陈尧佐虽非贬谪,但远赴此地任职,其内心的孤寂与失落,是可以想见的。

“静院莺啼竹,幽阑蝶在花。”

诗歌的开篇,美好得令人几乎要忘记这是在偏远的潮阳。一个安静的庭院,翠竹掩映,黄莺在枝头清脆地啼鸣。曲折的栏杆旁,蝴蝶在花丛中翩跹飞舞。这是一个何等精致、安宁、富有生机的小世界。“静”与“幽”奠定了环境的基调,而“莺啼”与“蝶舞”又为其注入了生命的律动与色彩。

这几乎是一个完美的、自给自足的审美空间。诗人似乎可以在这里隔绝外界的一切,享受片刻的鸟语花香。这份景致,甚至比许多身在京城的达官贵人所拥有的庭院,还要来得纯粹与自然。它似乎可以治愈一切。

然而,真正的诗人,从不耽溺于小我的安逸。他的目光,必然要越过庭院的围墙,去触碰更广阔的现实。

“登临转惆怅,斜日两三家。”

诗意在此处发生了惊心动魄的转折。“登临”,这个在唐诗中通常与“开阔”“壮丽”“心旷神怡”联系在一起的动作,在这里,带来的却是“惆怅”。一个“转”字,写尽了心绪的突变。那份由莺啼蝶舞带来的片刻愉悦,在登高望远的一瞬间,被彻底击碎了。

是什么样的景象,有如此巨大的力量?是“斜日两三家”。

当诗人的视线越过那道美丽的“幽阑”,他看到的,是夕阳的余晖,正无力地洒在一片荒凉的原野上。远处,只有稀稀落落的两三户人家,在暮色中显得那般孤单与渺小。“斜日”,本身就是最容易催生感伤的意象,它意味着一天的结束,光明的逝去。而“两三家”,则以最冷峻的笔触,点明了此地的荒凉与人烟稀少。

这才是潮阳的真实面貌。院内的繁盛,终究是人为营造的幻象;院外的寥落,才是他身为地方官必须面对的现实。这种强烈的对比,产生了巨大的情感冲击力。美好的事物是如此局限,如此脆弱,而那份笼罩天地的荒凉与孤寂,才是更真实、更强大的存在。

诗人的惆怅,由此而生。这惆怅里,有对地方荒凉的感慨,有对自身境遇的失落,或许,还有更深沉的,是对家国天下的忧思。他没有明说,但那幅“斜日两三家”的画面,已经将一份难以言说的落寞,永远地定格在了读者的心中。

《潮阳作》揭示了理想与现实的巨大鸿沟。浮波亭那样高洁的避世之所,终究是可遇而不可求的。在更多的时候,一个士大夫能拥有的,只是一个精致的庭院,以及庭院外那片无法回避的、令人惆怅的真实世界。

静景与僧分

那么,当理想的“浮波亭”遥不可及,现实的“潮阳”又令人惆怅,陈尧佐是如何寻找出路的呢?《游湖上昭庆寺》给出了答案。

这首诗,既没有浮波亭的孤高绝尘,也没有潮阳的悲凉惆怅。它平和、淡雅,如同一幅水墨小品,展现了一种更具操作性、也更具普适性的获取内心安宁的方法。

“湖边山影里,静景与僧分。”

地点选在了湖边的寺院,这是一个半入世、半出世的空间。它不像浮波亭那样彻底隔绝,也不像潮阳官署那样深陷俗务。这里的宁静(静景),不是诗人独享的,而是与寺中的僧人“分”享的。一个“分”字,妙不可言。它暗示着这种宁静并非凭空而来,而是寺院本身固有的气场。诗人来到这里,是作为一个参与者、融入者,去接纳和分享这份早已存在的安逸。

这是一种谦卑的姿态,一种放下“我执”的开始。

“一榻坐临水,片心闲对云。”

这是全诗的核心,也是陈尧佐安顿身心的关键法门。他没有去寻觅什么奇景,只是在水边,寻得一处最简单的坐榻(一榻),便安然坐下。这个“榻”字,充满了随遇而安的智慧。它反衬出心境的简素,真正的安宁,不在于外部环境的奢华,而在于内心的放下。

他坐下来做什么?“片心闲对云。”

“片心”,这个词用得无比精妙。它不是整颗被俗务填满的心,而是从纷繁的思绪中,刻意抽离出来的那一小片、纯净而专注的心念。此刻,这“片心”被释放了,它不再忧虑公务,不再盘算人情,只是悠闲地、静静地,看着天上的流云。

这是一种主动的、有意识的“精神瑜伽”。他不是在被动地等待美景来打动自己,而是在主动地将自己的心,与自然中最自由、最无常的云朵连接在一起。这与陶渊明“悠然见南山”那种不期而遇的惊喜不同,陈尧佐的“闲对”,更像是一种刻意练习,一种在喧嚣中自我拯救的修行。

“树寒时落叶,鸥散忽成群。”

当内心真正静下来之后,诗人开始观察到更细微的自然动态。天气寒了,树叶时而飘落;湖上的鸥鸟,忽而散开,忽而成群。这一切都发生在眼前,悄无声息,却充满了生命的律动。落叶无声,聚散无常,这不正是世界与人生的真相吗?诗人静观其变,内心不起波澜,全然沉浸在这份自然的节奏里。这是一种“观自在”的境界,在万物的变化中,照见自己那颗如如不动的心。

最终,他发出了此行的心声:“莫问红尘事,林间肯暂闻。”

他明确地告诉自己(也仿佛是告诉身边可能存在的朋友),不要再提那些“红尘事”了。我来到这里,就是心甘情愿(肯)地,暂时(暂)听一听这林间的声音。这声音,或许是风声、鸟鸣,甚至是那份无声的寂静。

这里的“肯”与“暂”,是理解陈尧佐乃至整个宋代士大夫精神世界的钥匙。“肯”,是主动的接纳与向往,证明这种寻求宁静的行为,是发自内心的需要。“暂”,则说明他从未想过要永久归隐。他深知自己作为帝国官员的责任,他只是需要一个片刻的抽离,一个为心灵充电的港湾。

《游湖上昭庆寺》所提供的,正是在“出世”与“入世”之间的完美平衡点。它告诉我们,真正的安宁,不在于逃到一个物理上无人打扰的地方,而在于学会在任何可以获得片刻安宁的环境里,安放好自己的那颗“片心”。

片心对云

从郑州的浮波亭,到潮阳的官署,再到湖上的昭庆寺,我们跟随陈尧佐的脚步,完成了一次穿越理想、现实与修行之路的心灵旅程。

浮波亭是他的“应然”世界,一个高悬于尘埃之上的精神圣地。它代表了士大夫阶层对于“达则兼济天下,穷则独善其身”中“独善”的最高想象。

潮阳的“斜日两三家”是他的“实然”世界,一个无法回避的、充满失落与责任的现实。它提醒着我们,任何美好的庭院,都无法真正隔绝广阔天地间的苍凉。

而昭庆寺的“一榻坐临水”,则是他找到的“可行”之道。它既不要求彻底的遁世,也不放任自己沉沦于惆怅。它是一种动态的平衡,一种在日常中可以实践的智慧。

这三首诗,共同诠释了“一榻坐临水”的深层内涵。它不仅仅是指在水边放一张坐榻那么简单。

它是一种空间上的自我营造。即使身处闹市,也要为自己内心开辟一处如同浮波亭般“尘埃未到”的角落。

它是一种心境上的主动选择。面对“斜日两三家”的惆怅,不沉溺其中,而是选择“登临”,选择去观看,去感受,然后去超越它。

它更是一种生活中的具体修行。学会在每一个可能的间隙里,抽出自己的“片心”,让它“闲对云”,让它去听“林间”的声音,从而获得再生力量,再回到“红尘事”中去。

陈尧佐,这位北宋的能臣,以其卓越的才干治理水患,造福一方百姓。这是他作为“入世”者的功绩。同时,他又以其敏锐的诗心,为我们留下了如何在“入世”的奔波中保持“出世”情怀的宝贵经验。他的一生,都在践行着这种平衡。他不是一个纯粹的隐士,也不是一个纯粹的官僚,他是一个完整的、在内外世界中努力寻求和谐的中国士大夫。

他的诗,没有李白的豪放,没有杜甫的沉郁,却有一种独特的、温润而坚韧的力量。那是一种在认清了生活的真相之后,依然选择热爱生活,并努力寻找诗意栖居的智慧。

千年之后,当我们再次读起“一榻坐临水,片心闲对云”,依然会感到深深的共鸣。因为我们每个人,又何尝不是在自己的“郑州”与“潮阳”之间奔走?我们心中,又何尝没有一座渴望抵达的“浮波亭”?而陈尧佐早已告诉我们,通往那座亭子的路,或许,就始于水边的那一张坐榻,始于我们愿意为自己留出的、那片刻“对云”的闲暇。